执手相看的典故

抒情君 12

作者:卓然(作家、辞赋家)

作为晚唐的著名诗人,李商隐似乎缺少一个定位。有人称他为朦胧诗鼻祖,也有人将情诗王的称号封给他。细读李商隐的诗,发现这两顶帽子或许都并不合适。更适合他的定位应该是无题诗人。《无题》诗中有深意。

在我国诗歌史上几乎所有的著名诗人都有一个定位,比如,尹吉甫为诗祖,屈原为行吟诗人,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白居易为诗魔,苏轼为诗神,王维、李贺、王勃、岑参、贾岛、贺知章、陈子昂、孟郊为诗佛、诗鬼、诗杰、诗雄、诗奴、诗狂、诗骨、诗囚……

给诗人一个定位,是对诗人简捷而又准确的肯定,即使诗奴,诗囚,也不无深爱与敬意。然而,作为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却没有一个定位。

当然,也有人曾经给过李商隐朦胧诗鼻祖与情诗王的名号,但我以为这两个称号都与李商隐不符,有点云里雾里没来由。

让李商隐有一个准确定位,是我多年的一个夙愿。记得2016年盛夏,我不顾中原大地的暑热蒸腾,走进李商隐的故乡河南沁阳,我想去寻找李商隐的人生遗迹与诗的真源。在李商隐纪念馆瞻仰了诗人的塑像,站在诗人塑像旁拍照留念,浏览了诗人应有尽有亦新亦旧的文字和图像,但从纪念馆走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一片茫然。我想去拜谒诗人的古冢,李商隐的墓地有三处,已经无从分辨哪一处是假,哪一处是真。好在我一直以为李商隐的灵魂并不沉睡在他的墓地里,他依然像他的诗,带着他的魂魄,游弋在中原大地,遥望着大西北他的第二故乡泾川,激荡大河,撩拨泾水。

初夏的大西北晚风长吹,汤汤泾水本应清澈见底,因为有雨,河水有点浑浊。我在稍显浑浊的泾水岸边,徘徊又徘徊。此时,我忽然想到了夜雨中的巴山。巴山是李商隐沉浸在雨夜里的一个梦,一梦千年,依然是一池秋水,是一场永远的巴山夜雨。

从河内到陇东,我似乎是追着李商隐若隐若现的一个影子。那是诗人的影子,是诗一样的影子。望着那孤鸿一样缥缈的影子,我始终在想,李商隐不应该是一个朦胧诗鼻祖,也不应该是一个情诗王。给诗人这样两顶帽子,既无助于理解李商隐,也无助于解析李商隐的诗。

河南郑州荥阳李商隐公园锦瑟雕塑资料图片

谁是鼻祖

在中国诗歌那个柴扉半开的小院里,牵牛花正挺着触须兴致地攀爬,突然闯入了托名朦胧诗的不速之客,声言将为诗歌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给新时期文学带来一次意义深远的变革。朦胧诗宣示,它将带着叛逆精神,以现代意识思考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注重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抒发,在艺术上大量运用隐喻、暗示、通感等手法,丰富诗的内涵,增强诗歌的想象空间。依此定义考量,李商隐似乎称得上是一个朦胧诗人。但是,在中国历代符合朦胧诗定义的诗人,何止李商隐。熟悉中国诗歌史的人都应该知道,从《诗经》到《楚辞》,从古诗、乐府到唐、宋、元、明、清,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从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从诗言志到赋诗言志到诗言情,从四言到五言、七言,从古风到律诗……历代诗家一方面在继承和发扬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一方面在不断推动诗歌的变革,诗人们无不在诗歌创作中思考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注重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抒发,抑或带着叛逆精神。这个理论和定义,我们似曾相识,它的要义无非是中国诗歌与生俱来的精神和品格。至于在艺术上大量运用隐喻、暗示、通感等手法,更是中国诗歌创作的古老技法,被我们的古人称之为赋、比、兴。隐喻、暗示、通感,只不过是以现代语言对古老的赋、比、兴的意译而已。考察古今中外诗歌,没有能够跳出赋、比、兴的铁律。《诗经》是,《楚辞》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是,李商隐是,爱伦·坡、济慈、华兹华斯、海涅无不是。

诗歌的隐晦与艰涩这种现象,并不限于李商隐。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有了诗无达诂的高论,说明西汉前就有了所谓的朦胧诗,所以不应该说李商隐是朦胧诗鼻祖。如果一定要在中国找一个朦胧诗鼻祖,除了《诗经》的作者和收集、整理、编纂者之一的尹吉甫,谁也没有资格。

情在别处

情诗王这顶帽子也不应该戴在李商隐头上。尽管情不仅指爱情艳情,但把李商隐说成情诗王,无论如何对李商隐都是一种伤害。凭李商隐的出身,以及他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人生基调,他不会成为情诗王,他也没有写那么多情诗,足以撑起情诗王的那顶桂冠。

李商隐虽然出生于一个小官僚家庭,但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家道中落,成了瑟缩在黄河岸边蓬户瓮牖的穷苦人家。李商隐父亲去世早,作为家中长子,李商隐当时只有9岁,不管他肩膀有多嫩弱,他必须挑起养家的担子。9岁的李商隐不得不给人家抄书舂米,用自己的力气换钱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除了养家,李商隐肩上还有一副担子,即苦读诗书,力登仕途,重振家声。本来就是一个心性持重老实本分的孩子,黄河岸上长子不立败家门的严正乡间文化,必然会把他塑造成一位刚毅清正的中原汉子。竹林七贤主要活动地就在离他乡间不远的辉县、修武一带,殷三仁之一的箕子是安阳人,老子也出生河南这块土上,沐乡贤之光辉,心灵深处肯定会有一种无上的纯洁和高贵。

16岁的李商隐还是一个青涩少年,便带着诗文去干谒地方节度使令狐楚。令狐楚赏识李商隐的才华,当即聘他为幕府巡官,同时留他在府中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纶、令狐绪、令狐绹一起读书,亲授他四六章奏作法。令狐楚与李商隐情同父子,还告诫自己的儿子待李商隐要如同袍,并且资助钱粮,养活他的母亲和弟妹。

从16岁到24岁,受令狐楚八年恩养和调教,李商隐不敢有半点参差,他不敢为情所困,也不敢为情所迷。

李商隐25岁中了进士,但恩师令狐楚已经去世,没有恩师的庇佑,李商隐很难在朝中立足。在料理令狐楚的丧事之后,他应聘去了泾川,做了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书记。王茂元不但赏识李商隐才高,也相中了李商隐的品格好,所以将自己的小女儿七妹许他为妻。

这应该是李商隐人生又一风光时期,但他却懵懵懂懂一头撞进了晚唐40年牛李党争的夹缝中。牛李两党虽然都赏识李商隐的才华,却顽固地认为他是异党羽翮。他就这样在两党争斗的风雨中蹉跎了四十年,他不像杜牧多有风流韵事,也不像温庭筠放荡无行,他的一生是严谨且苦难的一生,是负重而屈辱的一生。在儒释道三条道上,他筚路蓝缕,到死都没有找到蓬山之路。《旧唐书》说他坎壈终身,他也说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他即使想摆脱牛李两党夹制中的尴尬,但他无法撇清与两党主要人物的关系。一个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牛党主力令狐楚,一个是李党王茂元。如果说他心头还有一缕天光,那便是他贤妻七妹。与七妹相亲相爱十年,七妹贤淑,商隐清正,他不会另有情爱故事。

29岁母亲去世,39岁爱妻亡故,为寻找政治出路,李商隐心怀愁郁,在党争中如履薄冰,带着屈辱,带着病痛,怀抱着4岁失恃的稚儿颠扑在宦途中,李商隐不会有那么多情事,不会写那么多情诗,也决定了李商隐不会成为一个情诗王。

李商隐的确写过很多让人特别喜欢、特别欣赏的诗,最有名的如《锦瑟》《闺情》《过楚宫》以及16首《无题》诗,人们把这些诗说成是情诗。这些诗虽然情深意远,但我却并不认为李商隐写的是情诗,我则称其是所谓的情诗,也就是说,初看如情诗,仔细剖析,却情在别处。

何谓锦瑟

《锦瑟》是李商隐的脍炙人口之作,情意殷殷。对于《锦瑟》是不是情诗,历来众说纷纭。我在解读《锦瑟》的时候,总是有一个疑问在萦绕,李商隐的《锦瑟》因谁而作?情为谁而发?

按《唐诗纪事》:令狐楚家青衣名锦瑟。我们权且称其为令狐锦瑟吧。李商隐在令狐府中寄居十年,与令狐锦瑟应该相识,所以人们就说,李商隐写的就是令狐锦瑟。但在我以为,李商隐追忆的此锦瑟绝非彼锦瑟。令狐锦瑟毕竟是恩师令狐楚宰相的侍女,后来成为令狐楚的儿子宰相令狐绹的侍妾,李商隐怎么可能与令狐绹的侍妾有情爱瓜葛?如果是暗恋,他也应该避嫌,整首诗都不应该出现锦瑟二字,更不应该把锦瑟作诗的题目。难道他是要挑战令狐绹吗?如果他情不能抑,不顾一切写令狐锦瑟,也不是不可能,但以李商隐作诗一贯的工稳和严谨,不管令狐锦瑟有多么迷人,他都不会把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沧海月明蓝田日暖等如此大美、炳耀的典故和词字冠给一个令狐侍妾。那典故的意蕴太沉重了,不用说一个令狐锦瑟,即使李商隐一生所遇到的女子全加在一起也未必担当得起那四大意象。

当然,不管诗中所指何人何事,此情可待成追忆是必然的,毕竟已为过往。过往的事儿不管事体大小,分量轻重,只要居心以仁以义,都会成为追忆的可能。但惘然却是有限的,应该有故事,有情节,有岁月磨灭不了的痕迹,有其合理性及其内在逻辑,否则惘然便没有着落,但我们在李商隐的诗里诗外很难找到当时已惘然的迹象。

有人说《锦瑟》是自悔华年,但考察李商隐勤奋谨严的一生,也无惘然之实。

我们不能因为诗中有锦瑟华年月明春心此情追忆等惯常抒写情爱的词和字,就认为《锦瑟》是追忆诗人曾经惘然的情事,进而意断《锦瑟》就是情诗,写的就是令狐锦瑟。

有人说,《锦瑟》用了首句诗的头两个字,也等于《无题》。其他的诗题可能是这样,但《锦瑟》不是。《锦瑟》很明确,《锦瑟》的对象,《锦瑟》的创意,就是锦瑟。以《史记·封禅书》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李商隐的诗言锦瑟无端五十弦,是情在其中,是悲在其中。锦瑟有情,满含悲情。所以《锦瑟》应该是一首托物言情、以情寓慨的悼亡诗。这在中国近代古文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姚莹的《论诗绝句六十首》中也有锦瑟分明是悼亡之说,清代诗人钱良择在《唐音审体》中也说:此悼亡诗也。李商隐的诗在悼念何人?悼何事由?钱良择又说: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而我以为李商隐悼念的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甚至不是某一个人。李商隐悼念的应该是一个时代。

锦瑟弦动,悲情弥天;华年所指,盈盈盛唐;庄生梦蝶,寓言了一个有梦的盛唐;滴泪成珠,是一个化育万物的盛唐;望帝托鹃,一个多情的盛唐;暖玉生烟,一个德被乾坤的盛唐。盛唐是唐太宗的贞观之治,盛唐是唐高宗的永徽之治,盛唐是武则天的治宏贞观,政启开元,盛唐是唐玄宗的开元盛世。含咀声、色、情、韵,盛唐是一帧浓彩重抹的盛唐水云图;包吞适、怨、清、和,盛唐是一袭清瑟遥夜的大唐风雨。宝贵而富赡,景焕而神越。太珍贵了!太应该珍惜了!然而,浸淫在暖风香雨中的盛唐人,却惘然消费着盛唐。以致安史之乱甘露之变,春水东逝,盛唐不再。晚唐也已经只是一个长长的影子,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虽然它的生命知觉也还在晃动,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晚唐时期的李商隐,看到的是盛唐的机运行将泯没,只能成为追忆的过往。《锦瑟》承载着李商隐一颗忧愤的心,承载的是李商隐的大痛苦,大悲伤。也如杜牧的《阿房宫赋》,只能是一种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的大哀叹,大感慨。

李商隐的诗所以被称为情诗,是他太用情了,把一腔情物化成辞藻、情状、结构、篇章,作了他所要表达思想的嫁妆。

所谓情诗只是李商隐诗的一种独具风格的寓象。

李商隐应该是一个爱国诗人,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对祖国的忧患,不是吏呼一何怒(杜甫)的直呼,也不是少苦老苦两如何(白居易)的直陈,而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哀怨惋叹。

执手相看的典故

《无题》情诗

有人拿《无题》作证,说李商隐就是个情诗王。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风,是李商隐写他与妻子或情人的一场夜饮。身无彩凤双飞翼,是诗人自恨没有羽翼飞到妻子或情人身边去;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诗人与妻子或情人的心心相印。如此解读《无题》,是对这首《无题》的误读,只会与诗旨相去甚远。

其实要读懂昨夜星辰昨夜风,不必去搜寻训诂,只要读懂本诗,便可尽悉其中深意。昨夜星辰昨夜风,那是怎样一个夜晚?没有月色,有风,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没有街灯,没有松明,也没有灯笼。如果李商隐想给那个夜一点亮色,不是不可能,但他要的就是那样让人恐怖的效果。除了神秘的星辰,就是黑黢黢的街巷。在街巷深处,狗吠声声,魅影憧憧,蝙蝠在星空穿梭来去,突然会有一声两声夜枭惊心。在这样一个夜晚,谁会与妻子或情人夜游、夜饮、燕乐?

据说,这首《无题》作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那一年,34岁的李商隐刚刚喜得贵子,他不可能带着月子中的妻子去吃酒。要知道,34岁,也算是老来得子,他更不可能放下月子中的妻子,不顾襁褓中的婴儿,去与情人宴饮。

星辰除了天象,还有另一种解释,即如《礼记·祭法》所说: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诗起兴星辰,意指众人,也就是说,那一夜参加这一场酒会的是一群人,是星辰以著众的一群人。

还有诗的颈联: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也说明了那是一群人。隔座送钩和分曹射覆都是酒令,不管两种酒令同时进行,还是交替行令,给人的感觉总是喧闹,总是乱哄哄的感觉。尤其是分曹,《楚辞》有注解:分曹是为了并进。《汉书·刘向传》说得更明白:分曹为党,往往群朋。东汉王逸也有曹,偶。言分曹列偶,并进技巧的说法。按现代汉语解释,分曹是为了比赛,或者竞技,把众人分成或一班,或一组。三个两个人是无法分曹的,据此说明画楼西畔桂堂东是一群人吃酒作乐的地方。

有这么个好场所,有这么个好机会,举杯可以浇愁,诉说可以解忧,长吁当哭,嗟叹当歌,整整喝了一夜,嗟叹了一夜,黎明时分,上朝的鼓声响了,尽管嗟叹不已,但还必须强打精神直奔兰台。走马兰台类转蓬,是黎明时分的一幅转蓬图。太形象了,太传神了。众人带着醉意,带着倦容,缩着脖子,躬着腰背,趴在马上,举鞭捶马,也许有人还在马背上吐酒呢。

如果你没有见过冬季的枯蓬被夜间的西北风卷飞在荒野上的情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类转蓬的样子是多么仓皇,多么狼狈,多么可笑。走马兰台类转蓬,是这首诗合的关键,合得幽默,合得辛辣。整首诗没有一个情字,也无情可言。

诗读到这里,结论应该很明确了:《无题》不是情诗。

在我看来,《无题》是揭露和讽喻味道极其辛辣的晚唐官场现形图,是历史带着时代闪光的匕首,是风雨潇潇中的投枪。

《无题》诗人

有人说,李商隐所写的情诗都用的是《无题》,因为他不愿意明确情爱的本事。是不是这样呢?且看下边这首诗:

红露花房白蜜脾,

黄蜂紫蝶两参差。

春窗一觉风流梦,

却是同衾不得知。

初读李商隐的这首诗,应该感觉它是一首情诗,但李商隐为什么不用《无题》而用《闺情》?

当然,不管李商隐用《闺情》还是《无题》,都不能说明这首诗是一首情诗。写一对男女缱绻于红露花房白蜜脾中,极尽缠绵,却是同床异梦。如果单纯是一首情诗,不管字词多么婉丽,技巧多么纯熟,实在是格调低下,读起来也无聊至极。然而,这样一首貌似情诗而非情诗的诗,主题太大了。题在闺情,剑指国情。一旦剥去情诗的画皮,看到的便是一首品位极高的好诗,也会看到诗人极高的品格。此诗旨在讽喻牛李两党,一似黄蜂,一似紫蝶,双飞花间,却各自有梦,这就是盛唐走向衰败的晚唐的必然之由。

李商隐没用《无题》,而是用了《闺情》,由此看来,李商隐的情诗也好,所谓的情诗也好,并不都用《无题》,《无题》也不一定就是情诗。说李商隐的《无题》是情诗,是对李商隐的误读。说李商隐是情诗王,是对李商隐的误解,也如李白的《蜀道难》并非直指蜀道。变幻奇谲,仙而不鬼,倏起倏落,忽虚忽实,烟水杳渺,可谓绝世奇文。它表面写蜀道艰险,实则写仕途坎坷,屡逢踬碍,怀才不遇。(陈世旭语)这是读诗解诗的秘诀。

子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李商隐之所以给他的诗以《无题》,是为他要表达的事由蒙了一层情爱的面纱,是诗人另一种艺术风格,也无怪读者把《无题》当作了情诗。你不妨当情诗读,既愉悦,又享受。只是,别说李商隐是个情诗王。

但我们必须剥去李商隐诗的美丽的外壳,揭开他蒙在果仁上的层层柔软的奶膜,我们的追索便能够有所收获,即发现李商隐为何诗多《无题》?李商隐的诸多《无题》诗是写给谁的?比如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其哀婉并不亚于执手相看泪眼;春蚕到死丝方尽,其坚贞有甚于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所含之情,深如情海。

有人说,此诗是李商隐与妻子分别时写的。有学者考证此诗写于838年,此年李商隐刚刚迎娶七妹,未有新婚别。也有人考证这首诗写于851年,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七妹去世,李商隐只应该悼亡,不应该轻言离别。

其实,这首《无题》以及其他几首《无题》,都是写给令狐绹的,是向令狐绹陈情的诗。也有人曾经说过,如果再而三地陈情令狐绹,有损李商隐的人格。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李商隐自16岁起,几乎就是令狐家的一员,是令狐家的一个儿子,楚夫人总是商隐儿,商隐儿的呼唤。令狐楚死前交代儿子,对待李商隐要像亲兄弟。令狐楚去世周年忌日,李商隐写了一篇《奠相国令狐公文》,把令狐绹感动得哀痛涕零。若非恩重情深,何来泣血文字!李商隐称令狐绹为八哥,不是同胞,胜似同胞,兄弟之谊,何损之有?

不过,李商隐去见令狐绹,每次都抱着热切的希望,每次遭到的却是冷眼。冷眼又如何?毕竟是八哥啊!当然,这从道理上似乎可以讲得通,想想也容易释然。但在李商隐的内心深处却难免会像潮水般涌上来一波一波的屈辱。他没有机会将心里的憋屈当面说给八哥,他只能写诗告诉八哥,想见八哥太难了,不仅是时间和空间的难,更是心理的阻隔太难。不光见时难,分别时更难。相见时虽难,总还有希望在鼓舞自己;分别的时候,是茫然,是失望,是痛心,是兄弟情谊在滴血,在撕裂。用诗的语言说,是东风无力百花残。当然,这样的说法也还只是李商隐优柔和婉的性格,若换了贯休,定是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态度了。

当然,八哥也非无情人,也不是铁石心肠,兄弟间隙关键还在于党争。八哥认为,李商隐背师恩,违父训,大逆不道,这是人格问题,是道德原则问题。在八哥心目中,李商隐就是个小人。《象传》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就是令狐绹对待李商隐的态度。虽然这是令狐绹对李商隐的误会,却是李商隐无法排解的屈辱。李商隐深陷政治泥沼,他无法解脱。一边是恩义兄弟,一边是淑妻贤内,他不能割袍断义,也不能背恩休妻。两难的李商隐只能对八哥说,他们兄弟之间不是一般的感情,他对八哥与七妹的爱和忠诚都一样,都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岁月如流,人生易老,晓镜多愁云鬓改,八哥你就忍看商隐在岁月中蹉跎老去?吟诗也无不可,但商隐太穷苦了,夜吟应觉月光寒啊!商隐一心想到宫廷(蓬山)做事,尽显自己的才华,在仕途有所作为,对国家社稷也有所贡献,但蓬山此去无多路啊,他李商隐没有更多的门路和机会。八哥是朝廷重臣,是西王母身边的青鸟,你弹一弹指头,就可以让你的玉谿兄弟少些劫难。

当面陈情不得,李商隐便把心里话以诗的形式倾诉给八哥。只有诗,才能说得委婉,说得锥心,说得彻骨,才能说得令狐绹动心。诗当然也会流传后世,其中有他的情殇,有他的尴尬和自尊,也有令狐绹的冷漠与绝情,这些都会成为时代的记录和历史的见证。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还不想让世人看透事实的真相,他便像曹雪芹一样,把真事隐起来,用了《无题》这样一个朦胧的题目,把谜送给后来人。

绿衣黄裳,李商隐以《无题》给他的诗裹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让他的诗充满爱的情调,散漫而深隐在情的浓云淡烟中,是乞怜,是辛酸,是痛楚,也是鞭挞;是向乾坤说事,是向历史诉冤,更是向八哥令狐绹陈情。那一层薄薄的轻纱便是《无题》,那一团浓烟淡雾就是《无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是《无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是《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都是《无题》。

《无题》差不多都是写给令狐绹的所谓情诗,只有《无题》才可以担得此任。《无题》空间阔大,装得下天地乾坤,装得下江山社稷,装得下梦里化外,装得下人世间的辛酸,装得下李商隐那一颗悲苦的心。这就是李商隐为何用《无题》。

李商隐应该是无题诗人。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18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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