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版),附有《搜神记佚文》34则。其中关于高祖、宣帝的两则(辑自《初学记》),均非异闻。汪氏分别按云:文句不类本书,疑《晋纪》文。疑亦《晋纪》文。许懋条(辑自《三洞群仙录》)按云:本条文句,疑非本书。对前两条的看法是正确的,但许懋条未必非本书,黄白术汉代已有,所写道人挂画扇于壁,呼画扇上童子在扇上炉前扇火炼金,这种美妙的想像也未必不是出于晋世,一定就是唐人的幻设。除此三条,其余31条应当是汪氏所确定的《搜神记》佚文了。其实这些佚文也还多有问题。下边分别作出辨正。
一、非出《搜神记》而系他书佚文
1.孝王灵条
唐写本李若立《略出籯金》卷二《仁孝篇》、《花梓实橘》下引《搜神记》:孟宗至孝,坟以梓木为表,感花萼生于枯木之上。又孝王灵母死,廿年不食盐醋,感庭橘冬生其实也。汪氏均辑为佚文。孝作李。《鸣沙石室古籍丛残》影印本字作孝,甚为清晰,汪氏误。孟宗乃三国吴人,此条出干宝书自有可能,但孝王灵条绝非干宝书所有。考《艺文类聚》卷八六引宋躬《孝子传》曰:王虚之,十三丧母,三十三丧父。二十年盐醋不入口。病著床,忽有一人来问疾,谓之曰:‘君寻差。’俄而不见。庭中橘树,隆冬而实。病果寻愈。咸以至孝所感。《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宋躬《孝子传》作王灵之云:王灵之,年十三丧父,二十年盐醋不入口。被病著床,忽有一人来问疾,谓之曰:‘餐橘当差。’俄而不见之。庭中橘树,隆冬乃有三实。食之,病寻愈。咸以至孝所感。又卷九六六引云:王灵之,庐陵西昌人。丧父母,二十年盐酢不入其口。所住屋夜有光,庭中橘树,隆冬三实。《南史》卷七三《孝义传上》亦载此事,作王虚之。云:王虚之字文静,庐江石阳人也。十三丧母,三十三丧父,二十五年盐酢不入口。疾病著床,忽有一人来问疾,谓之曰:‘君病寻差。’俄而不见,病果寻差。庭中杨梅树隆冬三实,又每夜所居有光如烛,墓上橘树一冬再实,时人咸以为孝感所致。齐永明中,诏榜门,蠲其三世。据此,王虚(灵)之乃南齐人。宋躬亦南齐人,《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著录宋躬《孝子传》二十卷,《新唐书·艺文志》作宗躬,《旧唐书·经籍志》亦作宗躬,十卷。《旧唐志》刑法类又有宋躬《齐永明律》八卷,《新唐志》作宗躬。又《隋志》别集类著录齐平西咨议《宗躬集》十三卷(两《唐志》均作十二卷)。《南齐书》卷四八《孔稚珪传》所载孔稚珪永明九年表中言及兼监臣宋躬,《南史》卷二六《袁彖传》云江陵令宗躬,亦在南齐时。古书传抄版刻宋、宗常相混,二者当为一人。《南史》所载,殆即采自宋躬书,然情事不尽相同,疑亦参酌他书。至于灵、虚之异,字形近似,传抄所致,原因为何,已不可究诘。《略出籯金》所引孝王灵,孝乃孝子之意,非姓。而王灵即王灵之。晋、南北朝士人取名,第二字常为之,然史传类书每予省略。如东晋祖台之(《晋书》卷七五有传)著有《志怪》,《太平御览》卷三四五、五七三、九四八均引作祖台《志怪》。刘宋王韶之(《宋书》卷六○、《南史》卷二四有传)常作王韶,《艺文类聚》卷二及卷九二引王韶《孝子传》、卷九七引王韶《始兴记》,《御览》卷四一五及卷六四六引王韶《孝子传》、卷七七一及卷七七四引王韶《晋书》,又《文心雕龙·史传篇》云王韶续末而不终,均省之字。北魏著名道士寇谦之也省称寇谦。《魏书》卷四二《寇赞传》:赞弟谦之,有道术。而《北史》卷二七作谦。《南史》卷六二《朱异传》云:谦之兄巽之,即异父也。《梁书》卷三八乃作父巽。中华书局点校本校云:此少一‘之’字,六朝人双名后所带‘之’字,往往可省之,非脱文。朱巽之省作朱巽,也是一例。《幽明录》有贾弼条,《太平御览》卷三六四及《太平广记》卷二七六引作贾弼,《艺文类聚》卷一七及《广记》卷三六○乃作贾弼之。而正史所载亦有两歧,《南齐书》卷五二、《南史》卷七二《贾渊(希镜)传》称祖弼之,《南史》卷五九《王僧孺传》乃无之字。贾弼之于贾弼之殆亦省略耳。《略出籯金》所引虽简,仅概述大意,然与宋躬《孝子传》情事全合。王灵之既为南齐人,其必不出干宝书,若非误书引书,则颇疑所引乃句道兴《搜神记》。
2.刘晨阮肇条
此条见《太平广记》卷六一,汪氏云:明抄本《太平广记》作‘出《搜神记》’,今本《太平广记》作《神仙记》。此外,《全芳备祖》前集卷一一、《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四二亦引作《搜神纪》(《古今合璧事类备要》搜讹作掺),文字与《广记》大同而多删略,首有汉永平中一句。刘宋刘义庆《幽明录》载有此事,见《艺文类聚》卷七、《法苑珠林》卷三一、《六帖》卷五、《太平御览》卷四一及卷九六七、《事类赋注》卷二六引,又《蒙求注》卷中、《重修政和证类本草》卷二四、《舆地纪胜》卷一二、《类林杂说》卷一五引作《续齐谐记》,《绿窗新话》卷上引作《齐谐记》,脱续字,文句皆多相合。《珠林》所引末云: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时在干宝之后,然《蒙求注》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七《刘晨》皆作太康,则在干宝前。观诸书多引作《幽明录》或《续齐谐记》,作《搜神记》者惟《广记》明抄本等三种,且递相承袭,颇疑明抄本书名有误。谈恺刻本、《四库全书》本等作《神仙记》当不误,只是此书不知何人何时作,疑出唐人手,而刘阮事必是采自《幽明录》或《续齐谐记》。
3.鹄钥条
本条见《绀珠集》卷七干宝《搜神记》,曰:《北史》:禁门钥曰鹄钥。汪辑佚文北史无书名号且与禁门相连,作北史禁门钥曰鹄钥。又《海录碎事》卷四下、《六帖补》卷九引《北史》,文同,当皆取自《绀珠集》。按北史无他解,肯定是指二十五史中的《北史》(唐初李延寿撰),所以《海录碎事》、《六帖补》均以《北史》为出处。《书叙指南》卷一四亦有禁门钥曰鹄钥一条,出处非《北史》而注作后主一。《绀珠集》传本不署撰人,《宋史·艺文志》小说类亦称不知作者。前有绍兴丁巳(七年,1137)灌阳令王宗哲序,称《绀珠》之集不知起自何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则题朱胜非编,而朱胜非以绍兴二年入相。不论是否出自朱手,其出自北宋末或南宋初是没有问题的。《书叙指南》为北宋任广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二类书称其崇宁中人,当在《绀珠集》前。二书所记鹄钥并非前后因袭,当各有所据。只是后主一未详所指,疑有讹误。若后主指北齐后主,但《北史》卷八《齐本纪·后主高纬》中并无鹄钥记载,亦不见《北史》其他部分。然则《绀珠集》之北史疑亦有误。《绀珠集》所摘《搜神记》,审雨堂条记卢汾梦入蚁穴事,实际出自《妖异记》,《太平广记》卷四七四所引《穷神秘苑》引其全文,事在后魏庄帝永安二年,显然不出干宝书。又阿香车条应在《续搜神记》(即《搜神后记》)中。可见《绀珠集》所依据的《搜神记》版本极不可靠。鹄钥条亦当系他书之阑入。
二、非出《搜神记》而系《续搜神记》佚文
4.吴猛条
所记为吴猛儿时孝亲事,《太平御览》卷二二、卷四一三、卷九四五,《事类赋注》卷四引作《搜神记》,而《艺文类聚》卷二○、卷九七引作《续搜神记》。关于吴猛,尚有他事。邹惠政迎猛事,见《御览》卷八九二、《事类赋注》卷二○引,出《续搜神记》。羽扇画水事,见《御览》卷七○二、《天中记》卷四九引,出《续搜神记》,又见《六帖》卷一四、《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六○引,作《搜神记》。书符事,见《北堂书抄》卷一○三、《御览》卷七三六引,《书抄》出《搜神记》,《御览》作《续搜神记》。今本《搜神记》卷一吴猛条辑入书符、羽扇画水二事,《搜神后记》(即《续搜神记》)卷二吴猛条辑入邹惠政、吴猛性孝二事。实际上此四事本为一条,不在《搜神记》则在《续记》,不会分属干宝、陶潜二书。吴猛,《晋书》有传。《晋书》卷九五《艺术传》载,庾亮为江州刺史,迎吴猛问疾,猛辞以算尽,请具棺服,旬日而死,遂失其尸,而亮疾不起。据《晋书》卷七三《庾亮传》,亮卒于咸康六年(340),则事在咸康二年(336)干宝卒后(干宝卒年见《建康实录》卷七)。吴猛与干宝同时,宝身前固亦可闻猛事,然属《续记》更为可能。且诸书以引作《续搜神记》者为多,因此此事及其余三事当辑入《续记》为宜。
5.顾恺之条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引云:长康(顾恺之字)常悦一邻女,乃画女于壁,当心钉之。女患心痛,告于长康,拔去钉,乃愈。末注:此一节事亦见刘义庆与(按:与字疑衍)《幽明录》,而小不同,云思江陵美女,画像簪之于壁玩之。亦出《搜神记》也。《天中记》卷四一亦引此事,末注:《搜神》,思江陵美女,画像簪之于壁,玩之。当转据《历代名画记》而误读原文。按《太平御览》卷七四一引《幽明录》曰:顾长康在江陵,爱一女子。还家,长康思之不已,乃画作女形,簪着壁上,簪处正刺心。女行十里,忽心痛如刺,不能进。文句不同,《历代名画记》所引文字当据其所云《搜神记》。考顾恺之义熙初(405)为散骑常侍,年六十二卒于官(见《晋书》卷九二《文苑传》),干宝咸康二年卒时顾尚未出生,是故必不出《搜神记》。古书引用《搜神》二记每相混淆,《历代名画记》所引《搜神记》实应作《续搜神记》。
三、佚文本系现存条目的片断
6.说石图条
见《文选》卷二○陆机《皇太子宴玄圃玄献堂有令赋诗》注、卷三○谢朓和王著作八公山》注、卷五四刘峻《辩命论》注引,出干宝《搜神记》,卷二○引云:程猗《说石图》曰:‘金者,晋之行也。’按《魏书·明帝纪》注、《册府元龟》卷二一《帝王部·征应》、《玉海》卷一九六引《搜神记》张掖开石一条,今本《搜神记》据《三国志》注辑入(见卷七)。此条言魏之初兴,张掖之柳谷有开石,石上有图文,中有金当取之。引文至此结束。按五德理论,魏定为土德,以代汉之火德,晋代魏后则推为金德。因此金当取之是暗示晋兴代魏。《宋书·符瑞志上》亦载此事,末云:既而晋以司马氏受禅。太尉属程猗说曰:‘夫大者,盛之极也。金者,晋之行也。中老,物之会也。吉者,福之始也。此言司马氏之王天下,感德而生,应正吉而王之符也。’猗又为赞曰:皇德遐通,实降嘉灵。乾生其象,坤育其形。玄石既表,素文以成。瑞虎合仁,白麟耀精。神马自图,金言其形。体正而王,中允克明。关寿无疆,于万斯龄。’由此可见,程猗《说石图》曰:‘金者,晋之行也。’是对石文金当取之的解释,应当将此节文字补缀于金当取之之后。唐刘赓《稽瑞》云:王隐《晋书·瑞异记》曰:‘刘向《五行传》云魏年有和,当有开石出于三千余里(下略)。’《魏氏春秋》、《汉晋春秋》及张掖太守校此图、《搜神记》及程猗瑞校此图,大同而小异。诸图故不遍书,书其篇目而已。所言《搜神记》即张掖开石条,而所称程猗瑞校此图,即程猗《说石图》,瑞字衍。之所以在提出《搜神记》之后又单独提出程猗《说石图》,是因为《说石图》曾单独流传,而《搜神记》并未引录《说石图》全文之故。
7.蚕为龙精条
见《绀珠集》卷七干宝《搜神记》,只此四字。实在《搜神记》蚕马条中。蚕马条见引于《稽神巽苑》(《类说》卷四○),《齐民要术》卷五,《玉烛宝典》卷二,《法苑珠林》卷六三,《艺文类聚》卷八八,《太平御览》卷七六六、卷八二五,《事物纪原》卷九,《书叙指南》卷一七,《海录碎事》卷一七,《鼠璞》卷下,《天中记》卷五一。《珠林》所引最备,其末节中有云:案《天官》:‘辰为马星。’《蚕书》曰:‘月当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也。《周礼》校人职掌‘禁原蚕者’,注云:‘物莫能两大,禁原蚕者,为其伤马也。’此节文字抄自《周礼》郑玄注,文字有脱误。《周礼·夏官·司马·马质》禁原蚕者郑玄注:原,再也。《天文》:‘辰为马。’《蚕书》:‘蚕为龙精。月直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物莫能两大,禁再蚕者,为伤马与?可见蚕为龙精四字应补于蚕书曰之后、月当大火之前。
顺便说,汪绍楹所辑《搜神后记佚文》,有钩鵅鸣于谯王无忌子妇屋上,谢充作符悬其处一节,出自《玉烛宝典》卷一○,充应作允。此节实应在谢允条中(今本卷二),因为此条所记为谢允在桓宣武(桓温)座中书符得鲤鱼事,而《玉烛宝典》所引亦为书符作法,同为张皇道术。
最后说明一点,汪绍楹所辑《搜神记佚文》,还颇不完备,实际佚文还有不少。中华书局将出版笔者辑校《新辑搜神记搜神后记》一书,其中辑录进去这批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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