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期的理论跋涉中,使我们总是愿意并且不得不去重读经典,在思想渊源和精神路径中,把阅读作为重要的方法。当下,我们又似乎热衷于在探讨小说创作的相关问题时把小说指向一种经典化,但又对经典建构的当代效用和普遍的文学共鸣等产生疑虑。来看看作家赵依发表在《大家》2021年第3期上的解读文章。第一读者客户端摘录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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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执着在小说中描述那些重要瞬间的无尽可能。正如当一个完整阅读过《尤利西斯》的人试图去谈论这部作品所面临的难题时,从哪里开始谈起,将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过程。中国的乔伊斯研究,尽管有关于乔伊斯的美学思想正在实现体系化研究的构想,其流亡美学等思想内涵逐渐经由理论进行阐释,乔伊斯前后期的观念转折也尝试建构起了逻辑性的分析,但要谈论乔伊斯的世界观、人生观、语言哲学、诗学思想、创作实践与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的互动关系,以及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技巧、象征主义等,仍然容易脱离具体的文本走向一种不言自明的空洞。当下,我们又似乎热衷于在探讨小说创作的相关问题时把小说指向一种经典化。对经典建构的当代效用和普遍的文学共鸣等所产生的疑虑,在长期的理论跋涉中,使我们总是愿意并且不得不去重读经典,在思想渊源和精神路径中,把阅读作为重要的方法。
基于以上考量,本文选取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最后一篇《死者》(校读《都柏林人》及《死者》诸多译本,本文论述从智量先生译文)进行细读和分析,以期从阅读经验出发,在经验的对话、校正中来寻找某种确认——作家身处的时代与内心的关系、小说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作家的内心与小说、读者的关系。还有,我们想成为怎样的读者?我们能成为怎样的读者?我们真正拥有什么?
一、叙事特征
(一)线索与主题
《死者》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在莫坎姨妈家惯例性举办的圣诞晚会上的情形,以及晚会后他和妻子格莉塔回到旅馆后所发生的事。小说因乔伊斯不动声色且苦心经营的叙事技巧抵达了深邃的象征内涵,受过良好教育、懂音乐、会写作、工作体面的加布里埃尔在晚会上先后在与莉莉、艾弗丝小姐的交谈中遭受精神打击,接着在旅馆房间里想和妻子亲热时遭到第三次打击,从而对生、死以及存在的真实产生了顿悟。细数小说主要的叙事线索大致有:
一是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和妻子格莉塔去姨妈家参加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关于这场舞会和聚餐,小说的开场就将场景定位在一个活泼、快速的动作节奏上——看楼人的女儿莉莉简直是双脚离地在飞跑了,从莉莉对客人的迎接铺陈开莫坎家的格局设置,餐具室的天花板上面地板上的脚的踩踏和拖曳、连接着参加宴会主角出入的楼梯,将阁楼分割出独立的空间和故事场景。这里,随着加布里埃尔夫妇的到来,故事人物基本有所交代,套鞋和雪等,作为文化倾向的象征和文本的主要意象纷至沓来,旋即爆发了莉莉与加布里埃尔的对话交锋,并以后者的意外挫败告终。乔伊斯将晚会场景的叙事重点放在人物的观察、对话和态度上,暗示的敌对情绪揭示了故事人物各自的经历、选择和立场。
二是艾弗丝小姐多次对加布里埃尔不加掩饰地进行批评,没想到,您竟是个西布立吞人,直接指涉爱尔兰民族主义及其文化上对英国殖民主义的态度。稍后,加布里埃尔试图修改自己将在晚宴上发表的演说以回击艾弗丝小姐的偏激,却不料艾弗斯小姐断然离场,使他毫无机会。
三是通过丈夫的眼睛,格莉塔的侧面轮廓获得了神秘雕塑般的宁静优雅,这个女人站在第一段楼梯的顶上,也在阴影里,她的脸不被看到,却催生加布里埃尔的燃情时刻,叙事由此转向人物的内心并走向冲突爆发的顶点。告别晚会回到旅馆,格莉塔没有迎合加布里埃尔对激情的期盼,反而透露了自己埋藏心底的秘密:在爱尔兰西部尼姑岛的高尔韦度过少女时代的格莉塔,与迈克尔·富里相恋,他常给她唱爱尔兰民歌《奥格里姆的姑娘》,这位患了肺病的情人伫立在要动身去都柏林的格莉塔的花园里向她告别,不久后因淋雨加重病情故去。
四是格莉塔感受到了感情、记忆和疲惫的爆发,并在丈夫的注视下进入深度睡眠。加布里埃尔站在窗前,无言地凝视着飘飞的雪花,投身到与精神实体的一次新的相遇中,捕捉着死亡与存在的某种真相和意义。在一个充满狂欢和骚动的故事的结尾,要实现如此完美的静止,需要的艺术能量是深刻的。乔伊斯的《死者》通过神乎其技的结局塑造,增加了小说在主题显现方面的诗性张力,使表层意义下潜藏宗教、哲学、社会文化和批判性审美的深层意蕴。
《死者》所描绘的圣诞晚会全然没有节日的欢乐气氛,与瘫痪主题相适的是各个厅堂的人们以无聊为聊的虚妄。出席的客人、舞曲以及晚会程序都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和自我麻痹的心态正是爱尔兰人在英国控制下的真实写照。而正是这种真实,使《都柏林人》的出版因受到严格的审查而推迟了八年多。
(二)背景与手法
1904年,乔伊斯在母亲去世后被朋友推荐在以爱尔兰西部的乡村和地方色彩为特色的农业报纸《爱尔兰家园》上发表小说,先后写了《姊妹们》《伊芙琳》和《赛车以后》便被拒稿。显然,农业报纸与乔伊斯小说的风格并不一致,而乔伊斯事实上也一直瞧不起报纸,从《死者》中对《每日快报》的暗嘲便可见一斑。
从1904年10月乔伊斯离开爱尔兰到1905年11月,乔伊斯完成了12个故事,并把它们编成《都柏林人》,寄给了英国出版商格兰特·理查兹。1906年2月,乔伊斯创作了《两个浪汉》并由此引发对故事内容不道德、语言不雅的强烈反对,使《都柏林人》推迟出版并被要求修改手稿。后来,在1906年和1907年,乔伊斯继续创作并完成《死者》,最终与都柏林出版商签订了合同,却在长时间的谈判和妥协中仍被该出版商拒绝出版,其原因主要是小说中反爱尔兰内容的不良影响。甚至印刷商把未装订的散页书稿销毁,致使愤怒而痛苦的乔伊斯在同一天晚上离开了爱尔兰,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1914年,审查制度稍微放松,乔伊斯再次与格兰特·理查兹联系,《都柏林人》终于得以问世。一方面,乔伊斯因流亡对祖国产生了乡愁与仇恨并存的矛盾情感,为他提供创作主旨和深层动机;另一方面,《都柏林人》所遭受的严厉审查,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乔伊斯对小说进行反复修改,同时从中进行了自觉的叙事创新和形式探索。
在《死者》中,与加布里埃尔精神成长相关的语料形式,除了潜隐的叙述者以框架叙述提供背景,还嵌有对话式的直接引语、意识流式的自由直接引语以及自由间接语。在非叙事性的嵌入文本中,直接引语本身将观点、态度限制于说话人的表达,类似于叙事学的模仿,使小说人物展示自己的意识并将其区隔于作者意图;而自由间接语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将解读的责任转移到读者身上,使叙述者得以在叙事中摆脱无所不知的地位并合理地放弃评论和判断:叙述中既没有明确的陈述,也没有超然的价值审视,只是对现象的客观描述,所以文本的真实意图非常模糊。加之流亡者身份所提供的多重、双向的视角,乔伊斯小说的整体叙事效果往往强调不同的话语层次并传达不同的叙述目的,使人物、叙述者乃至作者的意图都拥有十分开阔的话语空间。
此外,乔伊斯在修辞、景物、结构方面的象征技法已趋成熟。莉莉(Lily)以百合花为名,既象征纯洁,又是送葬时的传统佩花;梅勒里山修道院的修士们每天睡在棺材里,玛丽·简称这是提醒他们要记住自己最终的结局;两位姨妈住在幽冷的阿雪岛上,英文Usher’slsland,本意为荒岛;加布里埃尔住在Monkstown,格莉塔从Nuns’sIsland的奶奶家动身,地名中包含修士和修女,席间谈论歌唱家,凯特姨妈偏爱Parkinson,说他是最棒的男高音嗓子,乔伊斯使他与帕金森和麻痹症关联。小说结尾,加布里埃尔那句著名的向西出发,西部究竟象征着死亡还是希望,至今众说纷纭。
安葬迈克尔·富里的教堂墓地、十字架、墓石,连同叙述中若有似无的幽灵以及既象征纯洁又象征死亡的雪,渲染了小说中充斥的压抑、沉溺和迷茫氛围。尤其是雪,作为点亮晚会、加布里埃尔时时眺望的唯一景物和覆盖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象征元素,究竟是对净化的某种暗示,还是仅仅意味着一个因自身死亡而沉寂的世界,又或是埃兹拉·庞德漩涡主义推崇的超越语言表达的瞬间综合物,还是代表着一个更为强大的、不加区别的否定力量?
前文已述,《死者》的开场就将场景定位在一个活泼、快速的动作节奏上。事实上,乔伊斯在《死者》中采用大量爱尔兰音乐素材,除了以此提供文本的互文性,还经由音乐性搭建叙事的节奏和秩序。乔伊斯于1907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是他的诗集《室内乐》,诗集的音乐性得益于乔伊斯的音乐才能和天赋。按乔伊斯自己的评价,诗集中的三十六首短诗,每首诗皆可诉诸曲谱。乔伊斯在小说中对音乐的痴迷是有据可查的,乔伊斯作品中的第一份音乐目录由霍奇特和沃辛顿编撰,并以《詹姆斯·乔伊斯作品中的歌曲》为名出版。这项艰苦的工作记录了乔伊斯所有小说中歌曲的实例,无论是直接引用的歌词还是简单的对话引用,均有收录,同时分析了节奏模式在乔伊斯写作中的特殊意义。乔伊斯对音乐理论的应用也远不止于插入典型的爱尔兰民歌或模仿民谣或抒情诗韵律的诗意语言。有外国学者认为年轻的乔伊斯从19世纪晚期瓦格纳的热潮和文化逆旅中滋养出他的审美视野,理查德·瓦格纳赞扬未来的音乐中不断增长的沉默,乔伊斯可能受其影响,所以在《死者》的最后几句强调了这种艺术效果。
互文性指不同文本彼此在结构、内容等方面的相互模仿、关联及引用等情况。以《死者》为例,小说中任何的单独文本都不完全独立,其意义是在与其他文本以及小说本身的交互映照、指涉过程中生成的,如小说中的罗伯特·勃朗宁和莎士比亚。具体到《死者》产生互文性的关键要素——小说的音乐目录及音乐性,爱尔兰民歌《奥格里姆的姑娘》显然作为加布里埃尔走向精神顿悟的重要转折和故事线索而存在。通过加布里埃尔的眼睛,格莉塔的侧面轮廓获得了犹如神秘雕塑般的宁静与优雅:如果他是个画家,他就要把她这个姿势画出来要把这幅画叫作《远处的音乐》——这个女人站在第一段楼梯拐弯的地方,也在阴影里,她的面容和神情全然不被丈夫看见,可是却颇为讽刺地激发了加布里埃尔。这里,不仅距离和音乐成了叙事的装置,楼梯同样是一个核心的象征元素,连接着参加晚会的小说人物的出入,它通向紧接着的狂喜,通向旅馆里的房间,通向回忆、睡眠、死亡和顿悟,小说的叙事节奏也相应从这里开始打破均质,开始释放高低起伏、散乱参差的叙事激情。歌剧《迷娘》《狄诺拉》《鲁克列齐亚·波尔吉亚》也暗示着加布里埃尔对妻子怀抱的不对称的情欲,而格莉塔在后文中即被实证为心在别处,与歌剧的故事内核同构。《打扮新娘子》是茱莉娅姨妈献唱多次的曲子,但她从未拥有自己的婚礼,如今已两鬓灰白老成那样了,加布里埃尔觉得不久就要参加她的葬礼,这既是对茱莉娅姨妈渴求浪漫却毫无建树的人生的否定,也再次关涉存在与死亡的主题。还有那些日子的某个晚上,男高音唱了五遍的让我像兵士那样倒下,与加布里埃尔敏感、犹豫、妥协的绅士形象悄然形成对比,这也是他与决绝赴死的迈克尔·富里的显著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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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依,四川成都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学士、文学硕士,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从事文学研究和小说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提名奖、《北京文学》优秀新人新作奖、长征文艺奖文学评论奖等。曾任鲁迅文学院助理研究员、《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现供职于《中国作家》杂志社。
编辑:何建 责任编辑:董小玥 审核:周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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