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有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君子,礼贤下士,广招宾客,千古流芳;花中也有四君子,傲雪、幽香、坚毅、淡雅,以其清高的品质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宠儿,它们便是点缀在中国文化史长河中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中国文化从先秦开始即推崇君子人格,君子坦荡荡君子泰而不骄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之交淡如水……与君子有关的诗文不绝于篇籍。自古而来华夏士人吟诗作赋,挥毫泼墨,便是借着梅兰竹菊的幽香雅致、冰清玉洁表现自己的独立精神,琴棋书画养心,梅兰竹菊寄情,抒发自己对于君子人格的向往。
文学史上,那些集中华文化之大成的鸿篇巨著,无不是点缀着梅兰竹菊的意象。比如,一部《红楼梦》,梅兰竹菊四君子在大观园中频频亮相,甚至是一部书中许多儿女的精神寄托。白雪寒冬,盛开着红梅的栊翠庵,住着梅花雪水沏茶、傲视俗物的妙玉;千竿翠竹掩映的潇湘馆,黛玉风骨逸致,泪洒斑竹,以咏絮才夺魁菊花诗。曹雪芹先生将梅兰竹菊美好的意象,赋予了大观园中一群身处世外桃源而远离俗尘的女儿们以美好的品格,寄托着文人理想的人格境界。非但文学作品,国画中梅兰竹菊四君子更是寄寓了画家许多情怀。王冕的《墨梅图》、赵孟坚的兰,郑板桥的竹、八大山人朱耷的菊……写意传神,尽显君子之风。
悠久的中华文化史,历代的文人墨客的反复吟咏勾画,共同赋予了梅兰竹菊丰富的文化意蕴,古诗、古文、古画中,四君子意象层出不穷,华夏士人的精神血液便浸染在这水墨之中,流淌在字里行间。
一、迎霜傲骨之梅
梅花不仅是花中四君子之一,还与松、竹并称岁寒三友,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梅花也是如此。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王安石《咏梅》),梅花隆冬盛开,剪雪裁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雪梅》), 敢与雪花争一片冰清玉洁,是不畏严寒的傲骨的象征。
提起梅花,我们多会想起那个以梅妻鹤子而称的林逋。他远离尘俗,独具傲骨,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他的这首《山园小梅》是咏梅诗中的绝唱。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在众芳凋零的冬日,梅花凌寒独开,占尽一园风情。疏影横斜水清浅,梅花疏疏落落,倒影横斜在清浅的水中,传神之笔写出梅花爽朗清澈的风骨,多么像一幅水墨画。暗香浮动月黄昏,让我们仿佛闻到了梅花的醉人芬芳,暖了一个冬日的冷寂。世传他爱梅爱鹤成痴,终生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苏轼曾在《书林逋诗后》说:先生可是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林逋在这首诗中,正是借着咏梅表达了自己远离尘俗的清高和淡雅。
还有一位词人,也是借着梅花表现自己的人格。如果说林欣赏的是梅花疏影横斜的摇曳和脱俗的气质,那么这位词人钦佩的就是梅花的傲骨。他便是南宋的爱国词人陆游。林逋的诗是咏梅诗中的绝唱,陆游的词在咏梅词中亦然。词曰:
卜算子 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整首词的基调有些清冷和愁苦,正与他此时的心情相映。爱国如他,却壮志难酬,如何能不愁?陆游一生铮铮铁骨,立志报国,却命途多舛,饱受挫折。这在断桥边寂寞开着,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凌寒先开,无意争春,却受着群芳的妒忌,多么像一直承受着各种猜忌迫害的词人。然而,梅花仍旧是留着自己的高风亮节,无论风雨如何摧残,仍有香如故。陆游自己不也是这样,尽管人生坎坷,却还是不肯摧眉折腰,仍要留得一片冰清玉洁吗?
写梅爱梅的自然不只林逋和陆游二位文人,我们能够想到的还有很多。柳宗元、苏轼、王安石,曹雪芹……生命中不乏起伏波澜的诗人都曾经用咏梅的佳句,来寄托自己的情怀。不只有诗人,画家王冕的《墨梅图》独具一格,题诗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更显清气,被誉为画梅须具梅气骨,人与梅花一样清。
经过历史的沉淀,梅花已经作为清高和傲骨的象征化入华夏士人的精神血液,成为君子傲骨的象征。
二、幽清高洁之兰
兰生幽谷,是中国文化中幽清高洁的君子品格的象征。西方文化中,有一个叫纳西瑟斯的少年,迷恋自己水中倒影的美貌,为拥抱自己的影子而溺亡,化身水仙花,孤芳自赏,与我们传统文化中生于幽谷的兰花有些相似。然而,在中国文化里,兰花的生于幽谷、孤芳自赏却是另一种韵致,毫无贬义。它的隐于深谷,是对繁华的不屑一顾,它的孤芳自赏,是远离利禄功名的淡泊。《孔子家语》云: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兰,最具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洁身自好。
在中国文化史上,与兰关系最密切,也是文人爱兰源头的,应该是先秦时期影响了后世无数士人的两个人――孔子和屈原。
几年前一部电影《孔子》的主题曲叫做《幽兰操》,空灵悠远的音调正合了兰花生于幽谷的空灵。而这首歌的歌词,便是韩愈的《猗兰操》,韩愈序曰孔子伤不逢时作: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猗兰操》相传最早为孔子所作,韩愈可能只是补轶。兰是孔子自喻,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表现了虽不得用,也应该坚持自己操守的人格。正是出于对君子如兰的推崇,对孔子的敬仰,历代文人多有仿《猗兰操》的诗作。
兰之为文人喜爱,还因为另一个洁身自好的诗人――屈原。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一曲《离骚》,将兰花与屈原联系在了一起。不管屈原那时候写进诗里的兰是不是后来的兰花,兰花作为清高的文人品格象征的意蕴都是屈原赋予的。为奸邪小人所害,见疑于楚王的屈原,空有一腔忠君爱国的抱负却无人赏识,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用兰花来寄托自己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洁。兰花与屈原,其实是相互成就的。 渐渐地,兰花的高洁在士人中成为共同的理想追求,颂兰之诗层出不穷。唐代张九龄自伤怀才不遇,作《感遇》诗十二首,其中一首为:
兰叶春葳蕤,桂华自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首诗的意境,既得《猗兰操》不采而佩,于兰何伤的情致,又有屈原美人香草的意境,表达了君子修德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自身无愧的洁身自好。这正是兰无人而芳的品质。
非但诗歌,历代画兰者也是不绝,而且画法各异,极具神韵。有名的有宋末郑思肖,他爱画墨兰,但所画兰花从不画根土,寓宋土已被掠夺。如此,兰于幽清之外,又有了更丰富的时代寓意。
孤兰生幽谷,众草共芜没 (李白《古风》),但它却能洁身自好,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从来岩穴姿,不竞繁华美(程樊《咏怀》)。兰,是幽清自持的君子。
三、谦逊坚韧之竹
竹在中国文化中具有丰富的意蕴。它的劲节代表着文人坚强的骨气,它的虚空代表着君子的虚怀若谷,它的萧疏代表着文人的潇洒脱俗。所以,文人的住宅中,大都种植着竹子。
潇洒的魏晋之风,自然少不了竹。嵇康、阮籍等七人,以其洒脱的魏晋风骨留下了竹林七贤的绝响。名士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爱竹最痴,《世说新语》中有一个关于他爱竹的故事。王徽之有一次临时寄居在一个地方,让身边的人种上了一些竹子。有人问,你不过暂住几天,何必要种竹子呢?王徽之指着那几竿绿竹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宋代大文豪苏轼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已经成为文人追求雅致生活的象征。
唐代女诗人薛涛曾作《酬人雨后玩竹》: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涛此诗,尽显了竹在古典文化中丰富的意蕴。竹与松、梅并称岁寒三友,在冬天观赏更能品味它那刚劲之风。若在春天欣赏,也能够看出它虚心的谦谦君子之风。竹林七贤的潇洒,舜妃泪洒斑竹的忠贞悲苦,都在这首赏竹的诗中了。
除了诗人,自古画竹者也不在少数,而最有名的,当数郑板桥。
郑板桥善画竹,用一支画笔,以竹的气节表白自己。郑板桥为人父母官,多次为百姓获罪,仕途不顺,却仍坚持着自己的高风亮节。他最有名的题画《竹石》诗便是如此: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落拓不羁的郑板桥,在这一诗一画中,使青竹在破岩之中挺拔生长,不畏磨砺的坚韧之态跃然纸上。又有《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
二十年前载酒饼,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爱竹已经成为郑板桥的一种生活习惯,正像王徽之那样,何可一日无此君了。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刘禹锡《庭竹》)竹,是那清高自立的君子。
四、隐逸坚贞之菊
菊,花中之隐逸者也。而菊之所以具有了隐逸的意蕴,是归园田居的陶渊明赋予的。
东晋诗人陶渊明,误入尘网,违背心意为官,终于还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园田居,享受自然的躬耕生活。他在《饮酒》诗中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远离官场的纷扰,他在秋菊的一片佳色中陶醉着。
陶渊明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所以,他创造的许多意象也随着他的隐逸之名成为了隐逸的化身,菊就是其中之一。后代诗人笔下的菊,似乎有一大部分都是长在东篱下的那丛陶令的菊花。李清照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东篱之菊,刘克庄的羞与春花艳冶同,殷勤培溉待西风。不须牵引渊明此,随分篱边要几丛也是陶渊明的菊。甚至,在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有一个用酒浇灌才更显茂盛的菊花精,名叫醉陶,亦是以陶渊明为原型的。在后世文人的诗文中,菊与陶渊明是一体的,是文人隐逸情怀的象征。
除了隐逸,菊花也有与梅花一样傲霜的骨气。元稹《菊花》: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寒意渐侵的秋冬时分,百花纷纷枯萎,而菊花却能够不屈于严寒,最后凋零。王安石亦有诗: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都是赞美菊花傲霜的精神。
菊花不仅凌寒独艳,而且有着不屈不挠的气节。即使枯萎了,也不会离开枝头。宋末元初画兰的郑思肖也擅长画菊,并曾题画菊诗云: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离趣无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枝头抱香,即使枯萎了也绝不被北风吹落的宁死不屈的气魄与宁死不降元军的诗人画家分明是一样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苏轼《赠刘景文》)
菊花,不仅是隐逸的君子,也有着傲霜的不屈风骨。
梅,迎霜傲骨;兰,幽清高洁;竹,谦逊坚韧;菊,隐逸坚贞。梅兰竹菊四君子,以其独有的脱俗风骨,与华夏士人融为一体,成为了中华士人抒发感情、追求理想人格的精神载体。而这梅兰竹菊四君子也在文人墨客的反复吟咏、临摹中,被赋予了迷人的意蕴,不断丰富着其文化内涵。
特别声明:文章来源用户上传并发布,本站只提供信息存储服务,不拥有所有权,内容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