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咬文嚼字》里,对推敲这个典故有所质疑。第一质疑韩愈所下敲字是否那么妥当——这个待会说;第二质疑这个故事是否符合情理:推和敲是两种意境,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推和敲各是怎样意境,朱光潜讲得明白:推,说明只有他一个人,独往独归,彻底冷寂;敲,说明有人应门,他是外出访友,多少温暖些。那么贾岛心中所想是那种意境,就会下哪一个字,不会在这两个字上推来敲去。
这个论述很有道理,但是也不一定全对。作品的意境,未必都是作者事先设定了,再去找表达;更多情况是两者同时实现,开始可能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在寻找表达的过程里逐渐清晰,心里的意境抵达成熟之时,亦是恰当的表达形成之时。贾岛推来敲去的过程,也正是意境成型,进而成熟的过程。恰好韩愈参与进来,加速了这个过程。这个故事成立。
而朱光潜质疑韩愈所下敲字,理由是:推,无声,完全幽静;敲,有声,打破幽静,平添搅扰。这个好像就没什么道理了。
朱光潜那么大的学问,这里怎么偏偏把反衬给忘了呢。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么。夜深人静之时,笃笃两声,以声衬静,不是更突出幽静吗。而且,推字不合情理,推说明是一个人不错,但自往自归,也不能直接推门啊,他总不能晚上出去都不锁门吧。回到庙门前,第一个动作应该是掏钥匙。所以只能是敲,有人应门。这个问题上我顶韩愈。
还有一个问题,前面朱光潜说,你这……大多表达极端憎恶的感情,在赞美时不适宜。这个论断前半句对,我们骂人都是说你这……,但后半句可疑。
直接的正面的赞美,似乎很少见到用你这……,但反语的、委婉的,生活里其实常用。长辈爱怜幼儿,会说:你这小淘气!你这小东西!这肯定不是憎恶吧,是爱得不得了啊。有的同志总是热心肠,帮助别人,自己吃亏也不在乎,我们赞美之时,又很心疼,还怀着点难以酬报的愧疚,我们会说:你这个人啊……
有一首老歌,你这该死的温柔,让我止不住颤抖……,真是爱恨交织,爱又不能,恨又不能的矛盾情感,激烈而缠绵的内心冲突,全在你这……里面了。你看,这个句式可以表达非常复杂的情感,并不限于极端憎恶。要和语境、语气语调结合起来,哪有某种句式就固定表达某种意味的道理呢。
朱光潜学问好,文章好,小时候我买了一本《艺文杂谈》——太严肃的像《文艺心理学》我看不进去——看了几十年,今天还不时翻一翻,大有裨益,也很舒服。舒服在那里呢?感觉像是在交谈,能够聊起来。我觉得这就是好文章,能够启动聊天模式的就是好文章。好文章,能够启动聊天模式的就是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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